最困惑的教育
这两年最多的时间和心思都放在了学生们身上，而最困惑的问题一直是：如何教育？如何让这两年真正有益于这些孩子？一直没有答案。
每个星期开始的清晨，看到学生们从四面八方的村庄被校车送来，我都分外精神焕发。因为我仅有这两年，这种心态之下的我，是如此期待着与他们一起度过的每一天。
今年我的学生由第一年的28名六年级学生变成了78名七年级学生，一年的时间，他们身上开始发生了或大或小的变化。他们开始在安静下来的时候，思考人生的意义、学习的价值、人事的公平、同学的相处、爱情的存在，他们也开始经历年少的冲动与迷茫，开始承受生活的苦难与无助。我在他们的这些变化面前，也常常觉得无能无力，既不能替他们思考或承受，也不能帮他们改变或成长。在这种巨大的无力感之下，我只能告诉自己，孩子们终究要自己成长起来，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要去面对。
写到这里，那些孩子们的面容便一一浮现在我的脑海，我多想把他们一一带到光明之处，让他们度过这些人生的困难或迷茫，而现在的我却只能如此简短地描述那样的他们。
她总是一脸愁容地问我，如何能提高成绩，如何去教导调皮的小弟，白晳的小脸总是让我心疼不已，十三岁的她在五年级时失去父亲，只剩母亲带着她和上一年级的小弟。家访的时候，我见过她那少言而勤劳的妈妈，院子里摆满了准备出售的一筐筐苹果，母亲有改嫁的打算，她为此生气不理妈妈，每次见她坐在教室里低头写字时，都心酸不已，她还这么小，漫长的人生道路上该如何去承受将来的生活呢？
去年十一他亲眼目睹父亲喝农药自杀，原本内向的他更加不说话，明显感到上课他的走神，有时候找他谈话，他说自己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绪，觉得满脑子里都是他父亲去世的事情以及家里的各种压力，他的母亲每周至少给我打两个电话，向我倾诉她的苦命以及对这个成绩较好的儿子的期望，我常常不知如何减轻这个穷苦母亲的悲难，也不知如何解开这个孩子的心结，这个孩子将如何走出死亡的阴影而专注学习？
还有她，自小父母离异，与年迈的爷爷奶奶一起生活，她家阴暗的小屋子和破败的院落还有说起往事泣不成声的奶奶，让我心疼，但懂事的她总是积极乐观地努力着，她在日记里写到家里的各种窘迫，希望自己快快长大就有力量了，多好的孩子，她该如何在长路漫漫中坚守自己？
还有他，小学一直保持优异的成绩，面临着青春期的过渡，剧烈的情绪波动，我眼看着他步入七年级后一点点失去学习的兴趣，结识一些纪录不良的孩子，成绩一落千丈，多次与他交流，他总是迷茫，总是各种回答不知道，引导后依然如故，每次见到他妈妈来学校时哽咽或流泪的样容，心情极为复杂，我尝试各种方式请教不同的人，依然没有见到他有起色，对这样的孩子是真的觉得可惜，谁能够改变这一切呢？
……
这样或那样的孩子实在太多，想起他们我总是忧心忡忡，但也许走过这些成长里的必经之路后，他们能够找到自己的生活方式，我应该这样期待，他们会改变自己！此外，当然还有一些不断更加优秀起来的孩子，看着学生的一点点进步，是一个老师最幸福的事。下面这些信，也许有点意思。
亲爱的老师：
您好。今天我看着窗外，想人活着有什么意思呢？早晨起来，上学去，中午放学，又上学，然后上晚自习，上完晚自习回家。每天都这样。
如此，年复一年，日复一日。
人活着是为什么呢？我忽然觉得生命对我来说简直没有意义，我对一切事情都失去了意义。老师，你能使我重新走向生活吗？
您的学生：— —
2013年10月2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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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能写出这些字句，并有这些思考，让老师觉得很惊喜，你知道吗？“人活着是为了什么”这个问题难倒了古今中外的思想家和哲学家们呢。他们究其一生都在思考这个问题，但答案从没有确定的。也有人说，人活着就是为了寻找活着的意义啊。
老师小时候也想过这个问题，现在还在思考生命的意义，也正是因为寻找意义，才会来到了大石岭。老师现在觉得，生活的意义就来自日复一日的生活本身，用心感受，你会发现每天都会发生一些不一样的值得忧喜的事情。每一天开始于天光大亮的清晨，那么一切就又是新的开始。
就像此刻，外面飘着雪，世界的变化和美好尽在眼前，心像飘雪一样轻，你就会快乐起来。不用想太多，去享受你拥有的简单快乐的童年吧。
蒋老师
2011年11月28日
尊敬的老师：
您好！上次你说我的三个愿望都可能实现，那您有没有愿望？
今天又要放假了，真有些不舍。不过没关系，两天就回来了。在家里没几个朋友，在家呆着没什么意思，只有看电视无聊。我爸爸又出去打工了，我还在家照顾生病的奶奶，也没什么时间出来玩。何况又要学习，写家庭作业。到了周末，就像天要塌了压在我身上一样，压力很大，偶尔去河边大叫几声放松一下。
不知别人被父母照顾的开开心心是什么滋味，为什么我一生下来就会失去妈妈，爸爸又不在家？幸好我有一个慈祥、喜欢我的奶奶，和一个任劳任怨、对我又疼爱有加的大妈。可这是为什么？老师您告诉我，为什么别人受父母的爱护，我却受不得妈妈和爸爸的疼爱？我知道他们心里喜欢我，为什么不回来好好生活呢？老师你告诉我到底为什么呢？
您的学生：— —
2012年3月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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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师很能理解你的心情，大人的世界里有一些他们不得已的选择。你要相信，你并没有失去妈妈的爱，他们也一定很想好好照顾你，但又要面对生活的其他难题，他们也多么为难啊，你长大以后就会明白的。
其实有奶奶和大妈的爱也是幸福的，有些孩子也许连这些都没有的。老师小时候也是跟爷爷奶奶一起生活的，父母都在很远的地方工作，一年就回来一两次。正是这样的经历，老师会比很多年轻人更独立更勇敢。相信，以后的你会比老师会勇敢强大。
所以，快乐起来吧，孩子，愿你的眼睛看到更多的幸福。
蒋老师
2012年3月9日
敬爱的蒋老师，
您好，一个学期快过去了，我们又将和您分别一段时间了。
在这个学期中，您是我努力学习的支柱，因为您说过，只要努力就会成功。这句话激励我刻苦学习。这个学期我经历的风风雨雨都是您在给我鼓励。
记得第一次月考，考在第39名，经过一个月的努力，我考第19名。这个名次的差别在于我自己的刻苦努力，当然更有您对我的鼓励。
不多废话了，提前祝老师平安夜快乐，平平安安。
祝：工作顺利 永远年轻
您的学生：— —
2013年5月15日
亲爱的老师：
您好。刚考完期中考试，我的心里很忐忑不安。老师，不瞒你说，在考地理的时候，我流下了愤怒的眼泪。当时，因为我不满，我不服，她们互相传送着写满答案的纸条，我的心很痛很痛……
老师，你知道我的性格是善良的，我不爱较真，我并不自私，可是我的内心受到了不可弥补的伤害。她们满脸欢喜而我悲伤凄惨，本来属于我的一切，而别人的不择手段得到了，造就了我的伤害。
老师，有可能，你不知道一个人内心的虚荣。你每次都是过于宠爱我们，您越宠爱我们，他们就会更加放肆，别看我每天嘻嘻哈哈的，其实我的内心很痛苦。我不是嫉妒他们，我不是为了名利，我只是为了个人利益的公平。
一份耕耘，一份收获，没有耕耘，哪来收获？没有汗珠，哪来的成果？老师，你有没有感觉到他们都已经变了吗？他们今天所得的成就，本来是我们应得的鼓励，我为了这次考试其实准备了很久，每次到家，我总会抱着书本翻开再看看。我是一个农村孩子，谁都想有翻过大山的那一天，而要想翻过大山，就应该脚踏实地学习真本领。
老师，我其实想要的很简单，就是公平公正的一场考试，就像您带我们六一班时在黑板上写得那四个大字“诚实认真”。而他们把这四个字当成了耳边风。
就像站在同一条起跑线上，裁判员还没吹哨，他们为什么要先跑？他们很明显地违犯了规则，而这些真实的我们，却得不到老师的肯定。这不公平。
老师，承担一份心里的压力是有痛苦的，或许这就当是我倾诉的一种方式吧，但我还是很想看到您的回信。
祝您开心快乐没烦恼。
您的学生：— —
2013年5月1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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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高兴又收到你的长信，更惊喜的是外表柔弱的你，怀着一颗如此热烈的正义之心。
你所说的虚假作弊行为，也正是老师所深恶痛绝的，但老师只有一双眼睛，看不到全部的不公，感谢你们是老师的另一双眼睛。老师会严厉地单独教育他们，并在下一次考试中，尽老师的所能为你们提供一个公平公正的考试环境。
你的善良勤奋是所有老师看在眼里的，也经常听到办公室的老师们一致称赞你的踏实好学。老师相信你的耕耘与付出，定会获得更大进步。但这一切的评价标准并不是他人的虚荣行为，而是你自己的日常努力。老师希望深感不平的你，不要因为他人行为引起的过于激烈的愤慨而伤害到自己。其实你们平时的表现老师都看在眼里，谁的成绩如何老师也大概能估算，他们的虚荣行为也只是自欺欺人，他们还不够懂得考试的意义和诚信的重要。如果你暂时不能改变他人的行为，请保持你内心的诚实公平，让愤怒更加坚定你坚守正义之心。
亲爱的孩子，不必把事情的结果看得那么严重，老师愿你能释怀这种现象，而一如既往地关注着自己的学习。成绩都只是暂时的，虚假的荣誉更加短暂。真正脚踏实地努力学习的人，才是最终优秀的人。不要让这些现象所带来的愤怒蒙蔽双眼，去更正确地理解考试的意义，并找到合适有效的学习方法，不断取得更大的进步。
从小到大，我们经历着无数的考试，将来还会继续面临，起起伏伏的成绩已是家常便饭。老师希望你能够正确地认识考试，把考试当作一次次知识掌握程度的检测，从各种题目中去发现自己是否能掌握运用所学知识，面对失分的题目认真再次学习，查漏补缺，建立更完备的知识体系，为最后的中考高考去储备更精细全面的知识。在一次次考试中，去总结成功的经验，吸取失败的教训，思考更有效的学习方法，这样做你才会从考试中收获更大。老师希望你能用更平和乐观的心态去面对分数，更好地从考试中有所收获。老师相信，最后的成功一定属于持之以恒、又有方法的你。
愿你坚守已心，继续努力踏实学习。
蒋老师
2013年5月16日
许这两年唯一值得肯定的事情，是坚持带着孩子们一起用文字记录生活、交流想法、分享忧喜。在78个我取名为“创意部落”的小小本子上，学生们写尽自己的奇思妙想与心路历程，还有生活困惑，我也写下我的看法与建议，文字之间的默契也许就是最柔软的感动。两年下来，我对他们的了解谙熟于心，他们也因此在文字表达上进步显著。陆续给学生投稿的文章，也都全部见报，他们欢天喜地的时候，我更加欣喜若狂。最后的最后，在各方力量的支援之下，终于把这两年学生们的文字编成了一本书《一起走过的文字童年》，珍藏在每个学生的手中。这样的形式，让这场记忆有所依托。
不论是文字中还是生活中，他们都有着本质的善良与细致。他们教给了我很多爱的表达和方式，如果说感谢，我想我应该感谢他们教我如何爱他人。他们会在每个节日送上自己画的贺卡，会提醒我注意身体，会建议我不能跟不懂事的他们生气，会把家里好吃的带来与我分享，会跟我说起快乐的事，会带我去看好看的云，会送我自己最满意的照片，会拉我去操场一起跳皮筋，会邀请我去参加哥哥的婚礼，会给我带上一束路边的野花，会在生日的时候送上堆满桌子的礼物……我的感动与幸福源于他们的爱与进步。
虽然我和他们之间已建立比较好的感情和默契，但我依然没有办法激起他们中大部分人的学习热情。我努力把课堂营造得丰富多彩，也不能吸引他们全部的兴趣，他们始终缺乏学习的持久动力。常常的情况是我很努力地想把自己认为很重要的知识或方法技巧告诉他们，但他们大多数人依旧无动无衷，需要什么样的方式呢？我努力给的，他们不想要，或者说，他们并不在意。农村教育如何开展下去？又或者我所能做的只是陪伴他们成长么？重重迷雾之下，我仍在寻找教育的方式。
迷茫的时候，想起去年冬天，我带着他们排过一次课本剧，课文《盲孩子和他的影子》改编成《光明的孩子》。零下十几度，简陋的操场，他们扮演着盲孩子、影子、萤火虫还有善良的同学们，剧终时他们排成一排呼喊着：我们都是光明的孩子。愿生活里的变故与迷雾最后都变成光明。
文/蒋金玉
（2011级项目成员，曾任教于河北省青龙县大石岭九年一贯制学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