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里的食物大都很硬。

我在云南山里支教的这段时间，常吃的菜无非几种：洋芋，包菜，白菜，茄子，花菜。我常听人说，云南的洋芋好吃，来了一吃发现，味道确实不错，只是稍微硬了一些，煮四十分钟也未必能煮成粉糯的程度。

包菜，本地叫莲花白，是很美的名字，我猜大概是因为形如莲花，层层叠叠拢着，“白”却不知道是说颜色偏白还是近似白菜。同住的陈老师曾经做了一道凉拌莲花白，味道很不错，只是略硬，一大碗嚼得腮累，吃完过了一阵子，捂着胃和我说戳得胃痛。

就连茄子，好像也比山外面吃的茄子要硬一些，裹淀粉炸的时候要多炸半分钟，但非常适合做风味茄子，做出来外层脆韧，内里绵软，有肉的口感，裹着滋味丰富的酱汁，是道下饭菜。

炸茄子的时候，我拿着筷子拨弄油锅里的茄子，听它们撞在一起发出“咔咔”的清脆撞击声，向陈老师开玩笑：“山里的菜都好硬，”她点头说是，我又补上半句：“和山里的学生一样。”我们俩就都笑起来。

虽然是玩笑话，但大概也是我对于这里学生的印象。

说学生“硬”，有两个意思，一是指他们身上有种朴素的强韧，和外界的一些刻板印象不同，山里的学生其实大多都非常快乐，快乐大概是儿童的天性，这种天性在他们身上未经修剪地自由生长，贫乏和体力劳动都不能折损分毫，以至于向我这样已经习惯生于忧患的成年人忍不住要感慨，他们怎么就不能少快乐一点呢？这感慨虽然听起来有点缺德，但毕竟我不希望他们身上的这种快乐只能在无知的童年时期昙花一现。

第二个意思是说这些学生在很多时候给人一种迟钝感，这种坚硬的迟钝用通俗的语言来说叫“油盐不进”，他们不擅长联想与思考，很难被触动而改变，外界的语言就像一阵文字的风，从他们的耳廓上掠过去，而意义没有被捕捉。

这并非他们的过错，在一个信息极其单调匮乏的环境中确实很难培养出敏锐，思考绝非与生俱来的能力，反而是需要细心培养的天赋。

他们的迟钝在面对生活时是一种有力的武器，但是我作为语文老师去直面这种迟钝的时候，是比较痛苦的。

但这些孩子并不总是那么迟钝的，他们在面对自己的生活的时候，是能看可说的，只是在面对书本和文字的时候，似乎隔着很远的距离。

我大概明白了，因为他们是这个陌生的文学世界的客人，他们不能感到这个世界与自己有任何联系，因而也就不能发生任何好奇，更无法产生什么欣赏。

所以他们每日面对着青山绿水，记得山里升腾雾气的样子，却对“江流天地外，山色有无中”没有任何触动。

我感到很遗憾，在我看来，他们是最需要读书的人，不是读书考学的读书，而是去阅读，因为这是最高效地去拓宽生命，消解贫乏的方式，通过阅读，去经验未经验的人生，去结识未见过的人，还能有谁比他们更需要这些呢？或者说，我们这样一群异乡客来到他们眼前的目的之一不就是如此吗？

我试着教他们阅读，他们去采花椒的季节，我就教他们读《采采芣苡》，秋日晴朗的时候，领着他们读《秋词》，天气转冷，给他们读《七月》，告诉他们两千多年前有一个和他们长辈差不多的农民，就在这样的时候哀叹今年冬天没有衣服过冬，他们就能理解这是一个可怜的人。我给他们读萧红的散文，听她小时候被父亲打了去找祖父的故事，他们不喜欢故事里吝啬又爱打人的父亲。我总是告诉他们，这是多少年前或者多远的地方，有个人，看到了你们现在看到的景象，或者就在这样的天气里写下了自己的想法和心情。

如果每个人的生命都是一个点，阅读就是从这个点出发，织成一张网，纵横三千里，上下两千年。当人在某个时候意识到，或许就在一千年前，有个人就站在和此刻一样的寒夜之中，写下了我正读着的这首诗，在这种感动中，生命被无限地拓宽了。

我希望这些孩子们能够意识到，文学不是一个陌生的，高远的世界，而是紧贴着他们的生活的，他们和李白看着同样的月亮，刘邦吹过的风在今天上午也吹过了我们的学校。

这是一个文火慢炖的过程，坚硬的东西总是没那么容易改变，但在有些时候，也可以看见一点成果。

我给他们办过一次朗读比赛，对于读书尚不流利的他们来说，其实是一个不小的挑战，最后比赛的时候，一半的学生选择了《暮江吟》这首诗，我询问理由的时候，他们说，因为这首诗很美。我很感动，他们已经学会了读诗最重要的部分了。

其实我还是不理解到底应该教给农村学生们什么东西，就像他们是文学世界的客人一样，我也是他们世界的客人。

我希望把决定的权力交给他们自己，这也是我教语文，教阅读的另一个目的。我想带他们走马观花，看过各种美丽的东西，盼望有一天他们自己能在其中发现打动自己的东西，发现美的东西，发现想爱的东西，然后自己决定走向这个世界，而不是在懵懂之中被匆匆推搡向既定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