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想到,我最后发现的是不喜欢跳舞的月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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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2020级支教老师 冯蕊


“我失败于所有的事情。

因为我没有野心,也许我失败于乌有。

我丢弃了我被灌输的教育,

从房子后边的窗户爬下。

我怀着伟大的计划来到乡下。

但所有我能发现的只是草木,

即使有人,他们也和别人没什么两样。

我从窗户退回坐进一张椅子。我该想些什么?

我怎么知道我会变成什么?我甚至不知道我自己是什么。”



这段话节选自葡萄牙诗人费尔南多佩索阿于1928年冬季所创作的《烟草店》一诗,它也是我最喜欢的一首诗。也许在里斯本某个狭小的单身公寓里,也许在其任职公司的文员办公室里,他透过窗户看着街道对面的那家烟草店,创作了这首诗歌。
两年前,我第一次读到这首诗的时候,就对它一见钟情,并好几次在醉酒后,让我尚且清醒的朋友将它念给我听,在诗句的抚慰下我才肯缓缓睡去。那时,诗中所言皆是我心中所想,诗中所问皆是我的忧愁。为了在空旷的湖面上回应我的“失败于乌有”,我在学生生涯结束后做过许多尝试。而今年的乡村支教生活,就是我众多的尝试之一。
我如诗中所言,“丢弃我被灌输的教育,怀着伟大的计划来到乡下”,想看看我所能做的除了发现草木之外,还是否能发现人,最重要的是,是否能发现“和别人不一样”的人。


01


没想到我最后发现的是不喜欢跳舞的月亮。
我确实没想到月亮会不喜欢跳舞。在全班十个性格都非常活泼的学生之中,月亮算得上班上最好动的那一个,经常上课期间突然就靠着桌子上下摇晃脑袋,或者表情夸张地左右摇晃自己的身体,像是把自己想象成了一个大型真人不倒翁。
但如此活泼好动,我甚至觉得颇有舞蹈天分的月亮,却拒绝加入班级为元旦联欢会准备的集体舞蹈排演。在节奏感十足的音乐声中,其他的小孩们都极其兴奋地模仿视频中的舞蹈动作,唯独月亮一脸冷漠却坚定地坐在座位上画画。
“我不喜欢跳舞。”
当我和她在办公室里就此事沟通的时候,她坦率而直白地如此回答我。
即使一年级学生还只是社会土壤里的一株新芽,但面对师生关系中天然的不对等权力时,大多数的小孩仍然被社会早早地规训成了“选择服从命令的”的“听话学生”。月亮却在一众听话学生中,经常用“我不喜欢”“我不愿意”“我不想”来拒绝我的请求,无论这个请求是排练舞蹈,还是语文课上朗读课文。我一度为此而困惑,并因这困惑而莫名地愤怒。
“她在反抗我吗?”,我在愤怒中这样想。
“她为什么要反抗我?我哪里做得不对吗?”,我忍不住内省,想找到原因。
“她这样子以后去了镇上的大班级,会不会被孤立排挤呢?”,与此同时还伴随着这样的担忧。


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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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亮的“不驯”一方面来源于孩童的天性,一方面可能源于家庭教育的缺失父亲常年在外打工,连之前一直留在村里照顾月亮的妈妈也在这学期开学不久就去了城市,缺乏父母在身边照顾的月亮,被寄养在村中的叔叔家里。

湖南的冬季湿冷,连月阴雨不见太阳,家里有长辈的孩子明显被精心照顾着,御寒装备齐全,脸上和衣服也都干净整洁。但月亮显然不属于这个人群的一员。月亮的嘴唇因为冬季的寒风而干燥脱皮,又因为频繁用舌头去舔舐而红肿疼痛。 某节课中途月亮突然痛哭起来,说自己嘴太痛了无法忍受。

月亮的性格里有看上去像是“骄纵”的成分,如果不仔细了解会以为是家长溺爱导致的无礼,但其实她只是没有被教导应该如何去把握自己与他人的距离,也还没有学会用成年人世界里的礼貌用语装饰软化自己的棱角。

我的课堂在这看起来要愈演愈烈的痛哭声中被迫中止,我把她叫到办公室询问缘由。

“嘴太痛了。”她看起来既委屈,又有着实实在在的痛苦,好像“疼痛”和“疼痛无人在意”两者捆绑起来极大地中伤了她,让她完全脆弱。

我抱着不能过于娇纵她的想法拿纸巾擦了擦她的眼泪,“就因为嘴痛哭成这个样子啊,老师之前说过,要坚强一点啊。”
“我的嘴太痛了,脚也痛,我的脚好冷。”她的哭声更为凄惨,索性坐在地上用力地大声哭泣。
作为一年级的班主任,这种情况我实在是已经司空见惯,刚开始我还可以用心地处理每一位学生的“哭泣”,温柔细语安抚,但后来马上就发现此法不长久,便转而采取精神鼓励法。
“摔跤了自己站起来,拍拍腿上的灰,勇敢一点啊,你都是一年级的学生了,不能再像幼儿园时候一样了。”我一遍又一遍对学生们重复道。
但月亮确实从未在我面前哭过。她扮演的角色通常是打破纪律的人、不守规矩的人、小组合作被踢出局的人、对老师呼来喝去直提要求的人,或者突然对他人说出赞美话语的人。 这是第一次她的脸上没有俏皮、得意或冷漠,而像一团皱巴巴被揉过的纸
我叹了一口气,将她从地上扶起来,让她坐在暖炉旁边取暖。“袜子怎么湿了?”我脱了她的鞋子摸了摸脚底触手冰凉。
“昨天玩雪了。”她哭声渐小,不知是因为暖炉还是因为我的问话,又或者两者对她而言没有太大区别。
“那今天早上怎么没有换一双袜子呢?”我把她的袜子脱下来放在暖炉上烤,“你先在这儿暖暖,我给你妈妈打电话看能不能让你家里送鞋袜过来。
“我妈妈在外面工作。
“那妈妈什么时候回来?
“过年回来。
“那你爸爸呢?
“爸爸也在外面工作。
“那爸爸回来吗?
“回来。
“什么时候回来?
“八点回来。
“今晚八点吗?
月亮摇了摇头。
“明晚八点?”
“不是。”
“那是什么时候?”
月亮已经不哭了,可能在一问一答中,也可能在取暖设备旁慢慢恢复了平日的精神。
“不知道,就说是八点回来。”
我突然像是明白了什么,最后问了一句。
“上一次爸爸回来是什么时候?”
“不知道。”月亮无知无觉,并未从对话中觉出什么异常。
我很难言明自己那一刻的心情。我之前从未觉得我的孩子们与其他的孩子有什么不同,也从未将留守儿童这个标签贴在他们身上,在我心里只是觉得他们的成年人玩伴少了一点,长辈的照顾少了一点。但是月亮将“爸爸回来”这个时刻标记为“八点钟”的这一举动,完全击中了我成年后逐渐堆积的防御铠甲,让我只能在沉默中维持平静。
不是今天,不是明天,不知道是哪一日。但是是“八点钟”。
最后月亮妈妈打电话让奶奶送来了厚袜和暖鞋,我也给月亮的嘴上涂了厚厚一层药膏,并叮嘱她我已经让妈妈给她买了唇膏,一定要每天都记得涂。月亮也终于因重新获取暖意的身体恢复了灿烂的表情,刚刚那个在老师办公室里嚎啕大哭的女孩不知道消失去了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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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月亮在这半年中所教导我的,比我所教导给她的,要更珍贵。独立的自我是一切破碎的目的地,也是一切重建的前提。因此当她拒绝我的班级舞蹈邀请时,我也并没有往日那么困惑和愤怒。
“那你喜欢朗读吗?”,我突然问她。她表情出现空白,头往左边一歪,无声回答了我的问题。
我举止夸张地在月亮面前表演了课文《秋天》的朗读,月亮被我的动作和表情逗笑,又开始像一个不倒翁一样晃来晃去。
“我会,我会,这个我会!”
我果然没看错,月亮确实是天赋异禀,却不是在舞蹈上,而是表演上。她随着课文内容自己设计动作,最后还极其舞台戏剧式地做了一个谢幕礼,对我鞠了一躬。
“那元旦联欢会我们班出两个节目,他们表演跳舞,你表演朗读课文,行吗?”
“行!”她完全沉浸于此,脸上神态张扬放肆,隐隐有得意炫耀之味。如同千百年来一直照耀着诗人的皎洁月光。


04


佩索阿在创作《烟草店》之后的第二年,与他此生唯一的恋人欧菲莉亚重逢,并重燃爱火。至少在那一刻,我相信佩索阿没有像诗中所写,“像一只蜥蜴被切断的尾巴“那样存在着。就如同我此刻无限期待并祝福着月亮的人生,可以完全为自己而存在,而不用为不适宜的不完整的自己而小心翼翼
我想将“对自我的骄傲”和“拒绝的勇气”存放在月亮的心中,即使以后她行至人生坎坷处,面对急流或泥沼,将燃料用尽无法再次启程时,它们可以作为应急之物被短暂地想起。直到第二次大爆炸后,它们最终成为月亮本身,并载着月亮前往理想和希望的大宇长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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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冯蕊

2020级志愿者教师

支教与湖南省安化县百花小学

支教心语:千里之行始于足下

资助方:中远海运慈善基金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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